建安风月

和我的朋友们共同度过的愉快的日子

【库博个人向】Eventually, I set myself free

P.S. 本文为Heavenly Puss衍生文。文中会出现一些我自己对死亡的态度。写作时看了很多圈子里其他老师的作品,有参考不同的设定。库博过去的经历是《最后一个目标》给我的灵感。汤姆没有说话而是比划动作,是参照Heavenly Puss中汤姆的表达方式,因为汤姆不是主要写作对象,会显得有些标签化。入圈不久,如果人设没有把握得非常恰当,造成ooc请多多包涵,我会尽量修改与完善。以下正文。

 


The night kisses the fading day whispering to his ear," I am death, your mother. I am to give you fresh birth."—Stray Birds 

 

Eventually, I set myself free/终于,我放过了自己

Part 1据文字整理者推测,下文大抵来自天堂列车站站长库博的回忆。但也有很多人认为该说法尚待考证。

 

我早忘了,这份工作我做了多少年、服务了多少位乘客。每天的工作则是关心这里的每一个站台、每一趟列车,一切都井然有序,我从来用不着事必躬亲。列车站很平静,不管外边怎么变,这儿从来没有混乱,也没有争斗。它永远是那么平静,像一片湖。奔波惯了的,刚来总会有几天不适应,抱怨着太无聊了。我只是慢慢地安排每天的例行公事,一如既往。累的时候,可以抬头看看,星星离我们很近。

那会,我待在检票亭,后仰了身子靠在椅背上。窗口窄了点,不过刚好能看到星星在悠悠变暗。等到今天的第一位乘客从扶梯上过来,我捡起右手边的钢笔,扶了扶镜架。一只黄白相间的猫,死于脾脏爆裂,且身上有多处骨折。

“你叫拉克,”我看了看他的脸,后者的神情里带着些屈辱与无助,“因为吃了一只鸡被人打死了。”

他轻轻地点头。和多数死者一样,他对生或多或少有些留恋,尽管那并不算顺利。

“好的,你可以过去了。”

我指了指不远处,那里停了一辆长长的金色列车。

“天堂直达车会送你到你的新家。在这里,你不用再为食物发愁。”见他似乎不是很明白,我解释道,“去吧,孩子。你会在这里继续生活。”

那双眼睛放大了半分,看上去格外地明亮。我朝他的背影笑了笑。此时,星星已经完全不见了。

死亡,是给辛劳的一生最大的奖赏。

上一次看到这样的眼睛是什么时候?我放下手中的钢笔,撑着额头想了一会。似乎,是个年轻的女孩。她来到我的站台,没等我问,她先开了口:

“听说自杀会下地狱,是吗?”

我附身看了她一眼,按照生死簿的记录,她自杀时喝了酒精饮料,同时还能看到,这个年轻的女孩身上有种很深的执念。

我向来不喜欢所谓“天堂”和“地狱”的说法,死亡就是死亡,这种划分太过主观。那一刻,我很想告诉她真相,其实根本没有所谓天堂和地狱。至于“自杀会下地狱”的说法,硬要解释,那只是因为你有很深的执念,这种深刻且巨大的执念便是“地狱”的本质。

我给了她一张原谅书,并让她注意我身后的显示器。她看到她被两个恶魔往不同的方向拉扯,最终扯成了两半。

“这是最坏的结果,”我关掉了显示器,“但这不完全是我的回答。”

她偏了偏头,脸上没有什么表情。可我能感受到,对于活着,她有种深深的疲倦,但不是厌倦。我不认为“自杀会下地狱”的说法能解决什么,如果有一种痛苦巨大到大于死亡的痛苦,那你活在人间,和在地狱又有什么分别?

她喝了酒精,死得很惨。要知道,酒精对猫咪太危险了。它被血液吸收后,会破坏脑和身体的细胞,随之而来的是持续不断的呕吐、腹泻、呼吸困难。这样的状态持续了一个多小时,她的灵魂才完全离开身体。她已经够可怜了,不应该受更多的惩罚。

“忘了它。”我垂下眼,看着她,“当然,我知道,这不太容易忘掉。你手里有一张原谅书,当你原谅自己的时候,就可以在上面签字了,没有时间期限。至于地狱,你会慢慢明白的,不用太在意。”

她也终于抬头看了看我,眼睛清朗了些,那是一双很漂亮的眼睛。随即又别过脸,或许是不想让别人看见她的泪水。

与其叫这里天堂,不如叫它“另一个世界”。没有地狱那么可怕,也没有天堂那么神圣——它只是一个给灵魂休息的地方而已。

老乘客去了,新乘客来了。人少的时候,我会和他们说说话;排起队的时候,队伍长了,我会让他们去别的站台等等。这些死者离开肉体的灵魂早已没有痛苦,但会暴露死前的伤痕,有时会发生一名乘客被另一位乘客吓到的情况。消失了痛觉的伤疤,不会疼痛,就是不太体面罢了。偶尔会遇到在乎这种体面的客人,我几乎都给了他们原谅书。过度自尊的,往往容易执念太重。他们需要时间,不管签字的是自己,还是其他什么人,最终目的都是放下过去。

“弗兰基?在后院的围栏唱歌时,被熨斗打到?”

“阿洛伊修斯。啊……所以你没有看到蒸汽滚筒过来,是吗?”

过去,我几乎一辈子都在与死亡打交道。我很难过,可那段日子不允许我有多余的情绪。我尽可能避免听闻那些死者的身世扰乱心神。天生的敏锐,使我成为同行中的佼佼者,但或许我也是其中最软弱的一个。我很会从共情中抽身,但又难以做到真正的冷酷,甚至很害怕在夜里入眠之前,脑海里突然闯出谁的故事,这对于一个神经质的人来说简直是一种酷刑。天花板茫然地盯着我看,泪水打湿了枕头。

而后来,从成为天堂管理者的第一天,我也会注意每一位客人灵魂的伤痕。他们之中,有的可能因为弄伤了宠物金丝雀而被虐待至死;有的则一生流浪被生活折磨,饥寒交迫直到生命终结;有一些死亡过于突然,他们有自己的生活、有自己的家庭,而那一刻,所有都戛然而止。

“好了,下一位。”

这个声音有点奇怪,我微微直起身子,往最下面看,队伍中跳出来一个湿淋淋的口袋。它弹到站台前,窄小的开口处冒出三个猫头,看上去很小很小,可能才刚刚学会跑动。三个小家伙正笑眯眯地冲我叫,又从口袋里钻出来跑远了。我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,习惯性地砸砸嘴:“还有什么是人类做不出来的。”

那一切结束后,很长一段时间我疑心自己疯掉了。我开始搜集有关的报道,一天到晚、翻来覆去地看,我已经由内而外变成了一件易碎品。或许也正是经常在夜里点灯看报的缘故,渐渐这视力大不如以前。总之是件值得庆贺的事,我可以彻底和曾经的职业说再见了。那一天,我也不再哭泣,见不到光的过去被我亲手埋葬。二百七十八,这段鲜红的数字木然地刺着我的眼睛。我仍然与死亡打交道,只不过,这回是将一个个生命从死亡的悬崖边拉回来。

然而,死亡真的意味着生的结束?这是我穷尽一生探索的问题。没有任何证据说明活着比死亡要好,或许,被我杀死的二百七十八条生命去了更加美好的国度——我不知道这种想法是否属于自欺欺人。而后来,我意外地发现另一个世界的存在。高低贵贱、升沉荣辱、悲欢离合,过去的一切皆成烟云。这时,只需要等待一会,铃响的时刻,就是再次启程的时刻。

不过,一开始我就注意到了后面那位乘客。乍一看,他只是一只普普通通的灰蓝色的猫,有些庸常,有些盲从,又十分善良,从前过着自己平平静静的小日子,和其他的猫并没有什么不同。但是,他似乎有些独特的执念,细碎到他自己都意识不到。我难以言喻,这种执念并不深刻,却足以让他变得胆怯,因此,他也需要一些改变。这只猫弯了身子,试探着,突然的变化似乎令他感到疑惑和惶恐。

“托马斯,等一下。”

我逮住了他,看样子是准备从站台下溜过去。

“嗯……”我低下头扶了扶镜架,思索如何措辞才能更好地表达,“原来,是为了抓一只无辜的老鼠而死。”

此话出口让我有些后悔,这个借口显得如此拙劣而伪善。列车的终点被叫做天堂啊,怎会连一只捉老鼠的猫都不能包容?他的表情由局促转为呆滞,这太糟糕了。

“有了这样的记录,我就不能让你过去。”我干脆这样说了,“对不起汤姆。”

汤姆眨了眨眼,有些不知所措。于是我撕下一张原谅书:“不过,天堂直达车在一个小时内不会离开。如果说,你能在这张纸上,让那只老鼠签名,表示他愿意原谅你的话,那就可以搭天堂直达车。如果失败了,就会像这样——”

这一次,身后的显示器出现了狂笑的恶魔和烧得滚烫的油锅。那一刻我也有些意外,没想到他的黑暗面会以这种形式呈现出来。汤姆下意识后倾了身子,全身的毛由于恐惧立了起来。他的嘴惊恐地张着,眼角睁得快要裂开了。我感到惭愧,这一次,我不敢肯定自己的方式是好是坏。他得先斩断一些牵挂,所以需要他老鼠朋友的一个原谅。可是还有另一件挺麻烦的事——

“记住,你只有一小时。”

允许还阳的时间正是当次列车停留的时间。一小时内得到的一个原谅,短时间改变不了什么。但最终,我仍然擅自为他做了决定,一个响指,汤姆从我眼前消失了。

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让我彻底后悔了。

利诱、作弊、祈求,他只能追逐着冰冷的时间。我忽而意识到自己才是压榨无辜者的那一个,这多荒诞,我不愿看到他眼中的天堂变成专制和压抑的代名词。一个小时快到了,得赶紧叫汤姆回来,否则——规则要求我必须守时——他会魂飞魄散的。但那只老鼠却在这个时候签了字,我来不及开口,只见汤姆抓起那张原谅书狂奔起来,拼命要赶上天堂扶梯。

可是扶梯消失了,该死。

情急之下,我一把抓起挂在桌子边上的钥匙串,找到应急的那一组——还有最后的办法,不能造成平白无故的牺牲。

时空暗柜、时空暗柜,在最里面,那块有点灰尘……我用力拉开了那个幽暗的角落。

“见鬼……”

突如其来的晕眩猛然击垮了我,失控的冲击将我扫到了检票亭门口。后来怎么样,我的记忆被震得破碎不堪,说不上来。当时……感觉似乎是瘫坐在地上,然后费了很大的劲才勉强直起上身。那是第一次切身体验到时空扭曲的力量,对于我们这些天堂管理者,开启时空暗柜可能以自己魂魄消散为代价。

刺眼的白光瞬时绽出,涌满了整个空间。哪怕是现在,那种强光和晕眩仍然具备令我难受的能力,可当时无暇顾及其他。荒乱中,我用胳膊挡住眼睛,一步一步挪到了前面——呵,这可恨的腿简直像石头。

时间罗盘……

我不停地这样提醒自己,为了保持清醒——前面太亮了,即使是眯着眼睛。

时间……罗盘……

我没办法,只能勉强保持趴着的姿势,轻微的移动都能头痛欲裂。那时,有股强大的力量正迅速透支着我的体力。可恶,所有东西都转了起来,白光中仿佛有一只大手,慢慢地,把它们一点点拉扯、扭曲——我怀疑我快瞎了。为什么眼皮这么重、还有身体、全身都快成了石头……我单手支撑着快要炸裂的头,脑子一片空白,残存的理性在狠命地挣扎、叫喊,却只能发出一个弱小的声音:

再坚持一会、坚持一会……哈、好像是?

手指间有一个冰凉的东西,终于,应该就是时间罗盘的指针了。我发现自己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,虚脱得全身发软。究竟是如何用尽仅剩的力气回拨时间的我说不清楚,只依稀记得,最后,我凭借整个上身的力量,把门推了回去。我明白,虽然天堂管理者有权拉开时空暗柜,但更改任意时空的走向得有些忌惮,谁知道会不会产生蝴蝶效应。尽管在很长一段时间内,也曾有其他几个管理者对时间做过手脚,都没有波及其他时空——但谁知道呢,也许还有更大的代价等着我。

醒过来以后,同事告诉我,他们发现我时,我的嘴角挂着鲜血,还重复喃喃着一句话:“那只猫再一次上来的时候,替我向他好好道歉……”但后来我才知道,他并没有上来。我在显示器里找到了汤姆,因为改变了时空走向,他只知道自己在炉火旁睡觉,梦见了地狱和天堂。之后这个梦醒了,虚惊一场,他抱着自己的老鼠朋友亲吻起来。看到这,我舒畅地笑了,心里宽慰了不少。这样的结局,假如真的魂魄消散也不是不值得。

 

 

Part 2天堂不存在,地狱也是。

 

那只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,清瘦似鬼,雪白的毛发和蓝色的制服使他莫名其妙地不寒而栗。除此之外,他有种想掐死对方的冲动,或是被对方掐死。

“托马斯,等一下。”

白猫用冷冰冰的声音开口了。之后的语言冗长且没有逻辑,记不清,但他大概知道那意思是,他死了,并且要下地狱。随即,对方打了个响指。汤姆一脚踩空,接着是持续不断的失重感,心脏发脆,一股不耐烦的燥热烫着他的脚底板。他要大叫,却发不出任何声音。而大叫的目的从呼救变成了咒骂。伪君子!自以为是的上帝!凭什么接受你的审判!这样的天堂不去也罢!

到这里,汤姆猛然睁眼,周围还是那个充满烟火气的小房间。

这大约是他第二十次或第三十次梦见那只白猫。

然而有一次例外。汤姆梦见了那只白猫,后者半躺在一张沙发上,壁炉的光烧得他的白毛发亮。那身蓝色制服此时换成了一套休闲西装,沙发上的猫似乎眯着眼睛在小憩。

“汤姆,”白猫慢慢地喊了面前这只猫的名字后睁开了眼睛,“你来了。”

过去那个无情的法官此刻显得异常温和,他含着笑,轻轻拍了拍身旁的空位:“坐吧,好孩子。”

可汤姆只是呆呆地立在那里,和他第一次梦见白猫的模样一致。这种感觉奇异而陌生,眼前这只猫没有以他熟悉的样子出现,导致他疑心这是个陷阱。然而奇怪的是,他的警惕很快被那和善的笑容瓦解了。

“我想,那次失误困扰你直到现在。”白猫偏了偏头,注视着汤姆的眼睛,“我糊涂了……”

对方没有说话,他知道,汤姆不大爱说话的。

“天堂不存在,地狱也是……”那只猫继续自顾自地说着,“我必须向你道歉,谁也没有裁决他人命运的权力。你看到的不是地狱。”

他停顿了一下,扶手上的手臂撑着头,眼睛瞥向周围虚空的某一点,然后,他动了动嘴皮,随即又止住声音。

“呼……”白猫叹了一口气后闭上了眼睛,等他再一次睁眼时,他发现汤姆坐在了自己身旁。于是他凑了过去,叹出一句话:

“那是你的心魔。”

从此,汤姆便很少梦见那只白猫。

 

 

Part 3地狱不存在,天堂也是。

 

他再一次遇到了那只灰蓝色的猫。

这一天,值夜班的站长在车厢里巡逻,发现了趴在餐车的桌子上睡觉的托马斯。站长库博停在了旁边,疑惑着这只猫为什么不去卧铺,这班车上的乘客并不算多。

很眼熟。

他如是想着,此情此景过于奇异。没关严的车窗稀了点风,轻轻掠过他苍白的毛发,发梢发出不易察觉的颤动。窗外阴洞洞的,浓稠的乌云像打翻在水里的墨汁,无规则地加速晕开了黛青色的天空。地平线处似乎是座遥远的城市,漂亮的楼房的阴影后边擦了些可疑的殷红。

数年前,不知道是长久以来职业的敏锐性,还是天堂赋予的独特才能,他渐渐有了些粗浅的读心的能力。等到他意识到自己的本领时,发现这只会让他徒增痛苦。

这儿有位特别的乘客,看上去只是一只普普通通的猫,他庸常、盲从而不失善良,从前过着自己平平静静的小日子,和大多数的猫一样。

库博的心里列出一段短短的名单,找寻那个他所需要的名字。

托马斯。或者,汤姆。

这个时候,站长忽然微张了嘴,怔在原地。他凝视着熟睡的汤姆,片刻,坐在了对面的空位上。那只睡梦中的猫倒没有任何觉察,头仍然埋在两臂之间,身体随呼吸微微起伏。库博就这样观察了很久,直到面上溅了些水珠,才发觉外边在飘雨,玻璃上已经斜了丝丝水痕。雨水是从窗户的缝隙里进来的,但他却无心将它关上。

就这么坐了一会,站长不得不起身继续忙他的公事。他又在车厢里转了几圈,一切如常,就是每一次经过这只熟睡的猫身边,库博总会留意片刻。

汤姆睡得很沉,直到凌晨。黎明前的微凉载着车轮规律的摩擦声,他发冷,尽管起先库博离开的时候就已经替他关好了车窗,却仍然经受不住四五点钟的寒意,这天气太不友善了。迷迷糊糊地抬起眼皮,就着车厢内昏暗的灯光,他看见了一张脸,桌上有盏小灯,大致能看清对方的轮廓。面前的猫一身钴蓝,透着不可侵犯的严肃,而雪白的毛在灯光下微微泛着些暖黄,这种对撞以及对方眼眶里的阴影有些渗人。汤姆定住了,冰冷的手心一瞬间冒出了汗。

“这位乘客,或许你需要一张毛毯。”

库博似乎意识到了对方的惊愕,借口去为汤姆取来一床御寒的毛毯。在站长短暂离开的那段空隙里,汤姆费劲地回想以前究竟在哪里见过他。模样很熟,但全然不记得过去的生活中何时出现过这样一只猫。

“很抱歉,刚才准是吓到你了。”

对方的善意令汤姆几分迟疑,但现在他真的需要这样一条毯子。他接受了,然后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。

“我是库博,天堂列车站的站长,也是这趟天堂直达车的列车长,你需要什么尽管对我说。”

灰蓝色的猫茫然地眨眨眼,愣了三秒钟后开始用他惯常的方式比划着,而白猫含着笑耐心地回答,奇怪的默契,像极了卡西莫多和弗罗洛。

“你问我们是否见过面?没错,你还记得自己的一个梦吗?”库博发觉汤姆的表情没有变化,便进一步解释道,“你曾经来过天堂列车站,我很抱歉,那一次,我的自作聪明差点害了你。”

于是,站长尽可能细致地描述了那次相遇。他很擅长讲故事——不过,并不是那种跌宕起伏的故事——他会使用尽量简单的词藻让对方弄明白,不会过多粉饰又不会太无聊,可听到最后,听众心头时常升起一阵彻骨的苍凉。然而今天这个故事并不是苍凉的,它仅仅是一个陈年的、被封印的噩梦——可那段时间里,汤姆仿佛被一个幽灵缠得快窒息了。

“地狱不存在,天堂也是……”

库博喃喃着,合上眼长舒了一口气,用这句话作为整个故事的结尾。此外,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恰当、完整地表达了歉意。白猫注视着对方的脸,而后者显得满不在乎——汤姆可是只心宽的猫,现在真正死去的他也找不到任何理由,去怪罪仅仅困扰他一时的梦魇。

“这么说来……那之后的一段时间,你经常梦到这些……”库博紧抿着嘴角,微微扬了扬下巴,带着一种分析的意味,“想起来,我也曾梦见过你。”

他又思考片刻后说道:“那晚上飘着大雪,我在壁炉前烤火时睡着了。不知道多久之后,隐约发觉眼前有个影子。”

桌上的小灯闪了一闪,似乎对站长的话表示认同。库博漫不经心地将手搭在灯罩上,泛泛看着那点金色,略微划花的玻璃中,被囚住的微型太阳嘶叫出仅剩的光芒。恍恍惚惚,他的手在玻璃上很轻地拍了拍,那太阳的余晖逐渐幻化成金红色的壁炉。

“起初也没有太在意,我仅仅把那当做一种臆想——是啊,这儿怎么会有别人呢。”他没有留意到汤姆此时有点意外的表情,继续说着:“后来,那个影子随时间渐渐清晰起来,我就这么看着他,而他也看着我。我觉得,该说点什么,可又连面前的影子是谁都不知道——我只是觉得,该寒暄寒暄。就这样,最后,我喊出了你的名字。”

这会,略显疑惑的汤姆犹豫着自己要不要打断对方,但最终还是没有这么做。壁炉?汤姆在记忆里拎出了另一个梦,似乎同样梦见了一只白猫,不记得交谈的内容了,总之那一次,梦中旺盛的壁炉很暖和,一切都感到安心。灰蓝色的猫只是静静地听着,直到对方结束自己的讲述。

“很抱歉,我多愁善感。”库博自嘲式地笑了笑,“不过,同死亡打交道使得我心肠慢慢硬了起来。”

他的目光移向窗外,天边泛起了鱼肚白,黑白之间仿佛有一片碧蓝碧蓝的大海,碎碎的星子如同浮在海面的点点白帆,夜里,那块倒转过来的海洋渗了些毛毛雨,现在也早停了:“我越来越迟钝,每天目睹了太多的疾苦,如果不变得迟钝些,那太痛苦了,不是么?”

灰蓝色的猫拍了拍库博的肩膀,脸上咧出一个宽阔的微笑。小灯灭了,但不那么要紧,毕竟,真正的太阳已经照亮东方的天空。那个早晨很快就过去了,此后,汤姆便常常出现在天堂列车站,他很爱乘坐天堂直达车去探望这位站长,从不在意旅途的遥远和疲倦。

 

 

Part 4梦而终醒,死而复生。——天堂列车站站长库博如是说道

 

多年以来,有时我被称为加百列,有时被称为奥西里斯。每一天,我微笑着,等待下一个生命从我眼前走过。

“他究竟是谁?”

“不清楚,好像是守天堂列车的。”

我时常问自己,我守卫的究竟是什么,又为什么守在这里?反正,既不作为天使,也不作为冥王,你乐意的话,或许可以把我当作半个死神,不过,我知道,我仅仅是一只守在这里的猫。

还有件挺困扰我的事,关于汤姆——或许是那次冒然改变时空走向引发的错误——他跌入了无休止的轮回,连同许多和他关联的人。仍然是从前的性格,也仍然使用托马斯这个名字。每一次,前世的记忆在新的轮回中丢失,而死去之后回到这里,却无一例外地记得我。次次见面,在我问他之前,他总是先和我打招呼。他说他记得关于我和天堂的一切。可我却说,其实,他还有许多不记得的东西,不记得自己游历了不同的时空,不记得那些光怪陆离的生命里,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。

他问我,那些人怎么样。

我不知道从何回答,就简单地举几个例子,国王、科学怪人、罗宾汉、外星人……这时候,我总会盯着他惊讶的表情看很久,看他一个劲地冲我比划——自己竟有这么精彩的故事。

我尽可能多地查阅了有关天堂的文献,生死簿和时空暗柜的检查也不记得做过多少次。同事们劝我,有些不明白的事,最好也不要弄得太明白。这种时候我通常是沉默着点头,有些敷衍的成分在,毕竟有件事我心里清楚——想弄清这个轮回的漏洞,并不因为我的求知欲,仅仅是过去的执念作祟。

“姓名:库博。”

“或者……珀比?”

站台上的猫动了动眼皮,检查着手中的书,略带疑惑地问我:“嗯……你更愿意我叫你哪个名字?”

“无所谓,先生。”我回复说。主观上讲,毫无疑问我更接受前者,可我也不愿意回避自己的过去。

“死因……”

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。我不知道等待我的是什么,老实说,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死了,突然出现在这里真是莫名其妙。可一切都是那样的真实,四周有粉紫色的云彩,不远处发亮的列车吐出袅袅轻烟。

“二百七十八、二百七十七……”

这位管理员已经是第三次翻阅手中的书,一字一句,异常仔细,等他再一次看向我,神情中略有些异样。他让我等一会,先令后边几位死者通行后摆出了暂停服务的牌子。他同我讲了很长一段话,大约是说,我得和他一同去见天堂列车站的站长,因为我的记录很奇怪,他看不懂,尤其是结尾处的空白——他不知道那究竟是意味着“死因不明”,或是有其他意味。

我始终习惯于留意周围的一切,那是年轻时养成的谨慎。管理员向当时的站长呈上生死簿,站长的眉头蹙了一瞬。他翻阅、研读了好一阵,捋了捋胡须后告诉我,他是上一个死因空白的人。然后,那位站长很慎重地对照着书上的记录问了我几个问题。

“医生库博?”

“正是。”

“狙击手珀比?”

“正是。”

“你能解释一下这两个数字的含义吗?”

我的陈述进行了几个小时,本打算尽可能说得简单些的。这段经历,以前从未与任何人提起过,本以为冰冷的记忆早已被折叠、藏匿。没有人知道狙击手珀比战后的踪迹,也没有人知道医生库博来自何方。不过,而今,那些记忆的细节不再令我抓狂,回忆起那段日子,不同于以往,我的面部肌肉不再因为痛苦而错位。只有我自己明白,珀比并不是王牌狙击手,库博也并不是高尚的医生——我向来不够称职,谁知道王牌狙击手的撕裂,谁又知道高尚的医生亲手击碎了多少个原本可以幸福的家庭。

“二百七十八,被我所杀的生命数量。”

这个数字我记了一辈子,每杀一个人我都会做记录。当时战友看见都惊悚于我过于冷血,他们以为我把那作为赫赫战功。我无心解释,毕竟战火纷飞的年代,每一条命都可以成为士兵的勋章,我那点轻浮的感性不值一个钱。

“在成为医生以后,我成功救治了二百七十七名濒死者。”

那双沾满鲜血的手拿起手术刀的一刻,我像当初扣下扳机那样冷静。这是否属于一种赎罪的方式我不清楚,只是,我对没有完成任务抱有遗憾。在我埋掉同我战斗了六年的狙击枪那天,珀比已经死了。

“如果你愿意继续讲下去,我一定用心倾听,当然,如果这令你痛苦,就不必再多说了,遵从你内心的想法。”前任站长是一个优秀的听众,他沉思良久后递给我一张原谅书,并缓缓说出了下面的话,“你所拯救的生命数量,我认为,已经全了。”

这个大厅里簇拥了不少大理石雕像。那时很惊讶的发现,这些雕像与过去所见的不同,我无法叫出它们的姓名——我也不清楚,那雕的是神明或伟人,还是其他什么人——总之它们对我而言无名无姓。中轴线处有一面洁净地不可思议的墙,墙上嵌有发亮的文字:

我宣誓:

悲悯每一个生命,

摒弃偏见,

尽管他们平庸且罪恶,

但他们拥有自己的阅历,

拥有自己的正义,

拥有自己的良知。

我不是高高在上的审判者,

也不是止于至善的救赎者,

我只是苦难的见证人。

我会理解一切,

我会包容一切,

时刻准备着

为天堂公民奉献力量。

不知道自己出神地望了多久。等到管理员提示我,才发觉站长走向一台显示器,并向我招了招手。他摁下开关,屏幕轻微闪烁后,我在里面找到了自己。屏幕里,我似乎被不明的外力摔向一堵墙而粉身碎骨,下一秒原地复活,等待我的是又一次粉身碎骨,如此循环往复。我盯着屏幕看了十几秒钟,下意识缓缓将手放在了心口,目光微移向高处。那里有座陌生的雕像,正平静地注视着眼下的一切,微微笑着,面上浮着一层金色的薄光。我深吸一口气,这才发觉自己有点呼吸不畅。

站长看似很满意地关掉了显示器。我见他背过身去合上生死簿,同时说出这样一段话:“往往只有经历深刻的痛苦后才真正懂得悲悯,果然啊,这才是理想的继承人。天堂列车站站长,这个职位不是谁都能胜任的。”

多年以后,我成了天堂列车站站长。

听上去,能胜任这个职位的人应当像幽谷中甘泉滋养的白色百合一样纯洁、应当有金子般敏锐的智慧,并且行事果决,没有犹犹豫豫的时候,更不应该有任何私心以及罪恶的想法。

然而,我在小事上优柔寡断,过度敏感使得我遭受了许多非必要的创伤。另一方面,我似乎又理性过了头,决定大事从来不会软弱。我也很清楚,其实没有人需要悲悯,每一个个体是为自己受难,而非他人。我们的生命短暂而可悲,像清晨蔷薇花蕾上的露珠那样转瞬即逝,所以,我很感谢天堂给了我第二次机会。

睡去,醒来。死亡,复活。

那一天,我在自己的原谅书上签了字,前任站长同我握手后消失了。我正了正领带,去检查最新一趟天堂直达车。这趟列车的终点与其他不同——乘客们在这个世界的生活都画上了句号,是时候进入新的轮回。而我知道,其实我和他们一样,同样即将开始一段新的生命。

阳光映得金色的车身有些灼眼,我只是静静地立在那,头脑中冒出许多杂乱的念头无法理清。

睡去,醒来。死亡,复活。

西方的天空,火光点燃了轻薄的云层。我回头凝望列车消失的方向,恰巧目睹了太阳的死亡,它在一片光明中自焚而死,了无余烬。暮色四合,我醉倒在这苍茫的夜色里,耳畔的晚风吟唱着一段遥远的诗句。我合眼静听,新生在悄然酝酿。

“下次发车是什么时候?”

“太阳复活之时。”

评论(16)

热度(110)

  1. 共6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